看畢《爸爸》,老婆哭成淚人。我雖沒有哭,但感覺自己像是被震碎了一樣。我也是有一個老婆、一個兒子(12歲),一個女兒(10歲)。「如果我呀仔殺了我個女再殺埋我老婆,我會怎樣面對他?我會怎樣面對餘生?我會怎樣面對自己?」這位爸爸往後的處境及心境,實在教人心痛。實在多謝及欣賞翁子光導演,選擇了用爸爸的傷痛視角去回憶及敘述這件事,而非將事件變打造成案件推理或驚慄片種。看完後,滿心疑問,沉重,撕裂。

其實電影在很多對白及情節上,都有很多留白,非常耐人尋味。與《破.地獄》不同的是,《爸爸》給予觀眾很大的空間去思考及發問,她的焦點更闊更深更遠,她亦沒有嘗試為人生給予一些簡單直接的答案。還記得爸爸在命案發生後第一句對兒子說的話,竟然是「你肚唔肚餓?」看似無厘頭的一句話,卻可能是整套電影中最精境及發人心省的一句話,因為它仿佛體現了整套電影面向事件的態度:要面對,卻不懂面對。更深的問題可能是,要面對什麼?

為什麼?為什麼爸爸的第一個問題,不是「為什麼你…?為什麼你…?為什麼你…?…」其實,「為什麼…?為什麼…?」也是每一個觀眾的心底話,一邊看,一邊期待電影會將答案告訴我們。但電影卻沒有這樣做。電影的敘事視角雖有這能力,但導演或編劇卻刻意沒有走進兒子的最深處。電影有提供了很多碎片,亦為觀眾提供了故事的輪廓,但卻沒有畫公仔畫出腸。難道導演也像爸爸及兒子一樣,有意無意閉塞自己,不願面對「真相」?不願給予答案?

從精神科醫生的角度,兒子犯案的精神情況是一個關鍵。根據媒體的報道,導演亦似乎希望藉此電影去引發社會更多關注,那些患有精神分裂及思覺失調的病人及家屬的需要。然而,我不覺得導演以為能從精神科的角度去為事件提供什麼完整的解釋。貫穿整套電影,導演隱隱地留下了不少未完的伏線,引發觀眾的思考。例如:

爸爸是否在有意無意地壓抑自己,因為不懂也不想面對事件。就在兒子生日那天,爸爸就拒絕聆聽兒子嘗試為事件提供解釋。這種防衛機制,是否對爸爸及兒子有益?…

或者,爸爸會否覺得自己也有責任?是因為他沒有好好管教兒子?或是因為每次對話都是爸爸講哂?於是,爸爸就不能亦不敢去恨兒子,所以亦談不上原諒了。是這樣嗎?這樣,難道兒子殺母殺妹就是有理由嗎?爸爸不能恨或沒有恨兒子,就已經是出路嗎?…

又或者,是爸爸媽媽整日24小時經營餐廳,以致兒子缺乏父母的引導,鑽進牛角尖,憤世疾俗,甚至以為呀媽及呀妹跟街市的雞沒什麼分別,死不足惜,因為世上少一兩個人就可以拯救世界。是這樣嗎?…

又或者,兒子也是一個受害者,一個突發性精神分裂思覺失調的受害者。這樣,兒子就應該不用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了,對嗎?…

又或者,兒子接受唔到虛構的大雄原來只是一個自閉症兒童,而哆啦A夢及所有的情節亦都是大雄的幻想,不是真實,以致兒子一時忘記了他眼前的媽媽及妹妹,都是有血有肉,跟他血脈相連,與他有深厚感情的人嗎?…

又或者,就如監獄裡的一位叔叔一樣,無論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,只要掌握到忘記的藝術,拒絕記與憶,就可以放過自己,開開心心地活下去,不用陷於罪疚及自責的惡性循環?若是這樣,人就不需要真誠地面對自己的惡行,亦談不上認錯了。應該是這樣嗎?…

又或者,就如數碼相機有時間制一樣,爸爸也可以藉故事及記憶去玩弄自己的「時間制」,幻想兒子已經刑滿出獄,改過自新;幻想女兒就在電腦旁,教爸爸用手寫板;幻想太太就在床邊,與自己談情說愛。這樣,人就可以創造一個迷迷糊糊的敘事世界中,支撐著自己的人生。應該是這樣嗎?…


面對這極端處境 (limit situation),你我都在尋問,卻沒簡單答案。十四年前的這件事,或許有人以為只是個別事件,但人性的尋索不容我們隨隨便便 dismiss 及忘記這慘痛的事。事實上,回顧人類的歷史,更慘痛及邪惡的事件比比皆是。人性之尊貴本是建基我們與野獸不一,可以選擇為別人付出、犧牲以至捨命(爸爸也有一點吧),並能夠由衷地欣賞這些人,以他們為榜樣;但卻亦可選擇(但卻沒有否定有不由自已,或被外間影響的部分)去傷害別人,毀滅別人,扭曲真我。美善與邪惡就是這樣穿插著我們的人生。

就在這弔詭之中,我們要面對人性的「會犯錯性」 (fallibility),即一種「人類作惡的能力」(human capacity for evil)。歷世歷代的哲學家,及各個宗教都有嘗試解釋這種「人類獨有現象」(Unique Human Phenomenon)。我們雖然都是有限的人 (finite),不能知曉一切,不能完全解釋兒子的行為,但卻同時深深渴望找到一份能指引我們心思,一份超越人類視角限制 (infinite) 的解釋。故此,面對人類極端邪惡 (radical evil),不要以為你可以隨隨便便就能為它提供全面的「犯罪心理學」。人若以為能夠單憑人世間的邏輯或事物 (theodicy),就能為那邪惡提供全面的解釋,就是以為能夠理順人類種種極端的邪惡行為,淡化邪惡的超然性、破壞性及嚴重性。

面對邪惡這現象,我們無法否認,但⼜難以提供客觀的答案,因它已經超越了人的理性範疇,不能單以命題性的論述方式去直接地言說。這件十四年前的悲劇,不單在呼喚爸爸及兒子,也在呼喚每一位願意面對人性的我們。事實上,唯有找到一個能解釋這「人類獨有現象」的故事,我們才能真真正正的解惑,才能從撕裂及絕望的傷痛中找到真正的治療,尋著真人性,甚至是對抗邪惡。否則,我們只會走上兩條路:一:否定邪惡的存在;二:否定兒子及我們自己,也是受邪惡所害的人,需要拯救。

分享給別人
Subscribe
Notify of
guest
0 Comments
Oldest
Newest Most Voted
Inline Feedbacks
View all comments